張愛玲一生的摯友:宋淇夫婦 ──
兼述張愛玲後半生如何維持生計
宋淇先生夫婦是張愛玲一生中最重要的知音與摯友,忠心耿耿地照顧她的後半生。沒有他們的支援,張愛玲最後四十年恐怕不堪設想,至少她在美國是無法維持生計的。
宋氏伉儷是她後半生最大的功臣,因此,張愛玲將其遺產,全數留給他們,也是非常應該的。
對於這一點,是我寫《張愛玲與賴雅》傳記時,方才得到證實,在此之前,我知道宋先生對她一生最熟詳,八十年代,他對拙書英文版十幾頁初稿,作了許多指正。但是他們為人,一向謙虛,不借張愛玲以自重,對於自己為她幾十年的貢獻,從不宣揚,以至外人無法知曉他們多年的努力。
寫一本傳記,當得了解傳主如何維持生計,尤其一個收入並不穩定的職業作家,因此發現張愛玲抵美國(張愛玲五五年抵達美國)最初十年左右,收入來自香港劇本。其中兩部:《南北一家親》、《南北喜相逢》,宋先生想來還寫了一半,因為張愛玲的廣東話「半鹹半淡」而已,無法用廣東話來編劇。這些電影劇本,自是經宋先生在「電懋」推售的,所以他一旦離職,劇本收入就停頓下來。而這十年中,賴雅收入微薄,自顧不濟,還得靠張來支持。
六十年代後期幾年,有些收入來自美國基金會與學府,七十年代開始,則幾乎全靠「皇冠」稿費版稅。這也是宋先生的功勞,因為張之作品在「皇冠」推出,是他介紹給「皇冠」主持人平鑫濤先生的,這份稿費可以維持她簡單的生活。到八十年代,宋先生替她賣出三個短篇故事的電影版權,帶給她經濟上的穩定。據說《傾城之戀》由香港邵氏電影公司買下,收到五十萬港元,創當年國片紀錄。其餘數目不詳,但加起來,由宋先生在香港以歐洲貨幣存入銀行──當年美元下跌,這筆存款,即成她經濟靠山,八十年代起,她可以高枕無憂了。
上面有些細節,都是從宋先生給我的十餘封信中重新發現,我寫拙書中文版,完全是臨時決定,未免匆忙,也未曾仔細找他舊信作資料。此節正好可以把第一手資料送出,以俾將來張愛玲正傳作者用來作參考。
與宋先生相識,是為了一篇《海上花》之英文稿,在其主持的《譯叢》雜誌發表,為此通訊了幾次,我在七十年代後期,曾用英文發表過一篇有關張愛玲的文評,在《淡江評論》,他也看過。其中看法與他相近──他的評價可能還高些──而且當年很少有人用英文來討論張愛玲,他見了自是高興,因此鼓勵我多作這方面英文翻譯或研究。
與他首次會晤,則是在八十年代初,在香港一家酒店飲下午茶。修長的身材,清?的臉龐,江南文人的典型,也是我從小熟悉的,因此更覺親近──雖然他說?一口京片子。記得還有一次,他請我在中文大學?吃午飯,在座的還有柳存仁教授,他是博學多才的文人,在文藝界、商界、電影圈均工作多年。所以談起話來海闊天空,話題饒有趣味。他又是健談的人,我也就樂意在旁聆聽。
我雖對傳統中國文化有保留,但古代文人所崇尚的:平淡有致的文字,溫柔敦厚的精神,雍容自在的氣度,也是我最仰慕的;這種氣度在二十世紀已很難見到,卻在散文名家吳魯芹先生文章?,一一看到。吳先生有一篇文章,《瑣憶〈文學雜誌〉的創立與停刊》,其中提到宋先生:「我有一次同濟安說,悌芬(宋淇字悌芬,筆名林以亮)和傅孟真先生有相似的地方。他們做學問有繡花的功夫,辦起事來又能大刀闊斧。總之現在回想辦《文學雜誌》之成為「定局」,是和宋淇談了兩次才形成的大勢。」對此,我可以加上自己的經驗為證,一九八七年,我在香港《明報月刊》發表了《張愛玲二三事》之後,即接到宋先生來信,說雖用了筆名,他馬上猜到作者是我。嘉許之外,他說改了三字之後,已將此文交台北《皇冠》發表,恐怕遲了會在台北變成公產,希望我不介意。《皇冠》稿費很快寄來,我怎會介意?
張愛玲反覆推敲 宋先生奔跑擘劃
也基於宋先生大刀闊斧的辦事能力,與在文化界四海交際的手腕,幫了張愛玲的大忙,前面已提到宋先生推售其劇本、小說、電影版權,保障了她晚年的生活。張愛玲本人住在美國,一九六一年後,就再沒有去過台灣,更遑論在彼岸做社交活動,與兩地出版社、報紙、雜誌作聯繫工作,這幾十年就由宋先生包辦了。其中種種交涉之辛苦,恐怕除了職業文人,不足與外人道,這其一。其次張愛玲本人惜墨如金,文字上會一改再改,宋先生作中間人,也得與出版界一次又一次聯絡。記得有一年我與他在香港會晤,恰巧張有新文章發表,他說已改了幾次,又接到信要重改,他說不能再改了,他這中間人已經累倒了。所以,我覺得張愛玲遇到宋氏夫婦,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吳魯芹先生曾有一篇文章,寫文人相重,舉了中外古今文人相重相惜的例子,來說明文人之間並非永遠相輕──當然恐怕相輕的例子更多些──可惜他不知道,宋先生夫婦與張愛玲之文字因緣,否則還可以加進這一個文學掌故。
張愛玲英文著作始終打不開市場
張愛玲英文書始終不吃香,一方面是因為九十年代之前,在美國主流文化界中,中國文化乏人問津。另一方面,是因為在美國沒有如宋先生的通才人物作朋友。賴雅、麥卡鍚先生、夏志清教授,都是極其欣賞她的才華的人物,但與美國主流出版界並不熟悉,雖然他們也都盡力相助,但無法使她躋身於商業出版中。
與宋先生談話內容不甚記得,但他寄來十餘封信,所幸大部分保存了下來。現在重讀這束來信,對他為拙書英文版準備之鼓勵與支援,倍覺感謝。其中有關張愛玲的資料,部分已用進拙書中,尤其是宋淇夫人準備的年表,但尚有幾條,似乎是第一手資料,列陳於下:
一、張愛玲四十年代後期電影,僅有兩部:《不了情》與《太太萬歲》。第三部是《金鎖記》,已內定桑弧導演,張瑞芳任女主角七巧,恰逢一九四九年革命,未曾拍成。
二、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與《傾城之戀》,都有真人真事的背景,張愛玲以小說方式處理。
張愛玲與宋氏夫婦絕不談胡蘭成
三、宋先生夫婦與她無事不談,惟一「禁區」是胡蘭成,恐怕她會和盤托出,因而傷了她的心──也是因為他們體諒人的緣故。
四、胡蘭成得知張愛玲在香港美國新聞處作短工翻譯,誤以為是中央情報局同一機構,就寫信致張,求她介紹胡到中央情報局工作,嚇得她從此來信原封退還。宋先生對胡下流作風,非常不齒,一次在信上直指他「無賴人」,因在吳語中與其姓名(胡蘭成)同音。
五、張愛玲在書信中極少提到賴雅。
六、張愛玲的兩本短篇小說集由「皇冠」出版後,每年不斷有銷路,總和是三十年來台灣數一數二的。
七、八十年代中張愛玲皮膚患過敏時,宋先生曾在香港找到了醫生醫院,希望她來香港根除此症,但因她丟了美國護照,未能成行。
到了九十年代,我因事忙,將張愛玲資料擱置一旁,與宋先生也少通音訊。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突然去世,才匆匆忙忙將手中資料串連起來成書。當時宋先生已臥病三年,靠氧氣筒呼吸,情形不妙。書出版後贈送一本,或許因病未作回音。或者拙書對張愛玲評價,不及他期望之高,未免有點失望,尤其他為此書作了很多努力與協助。
對我來說,或者對每個傳記作者來說,這是無可避免的。我得賴雅女兒霏絲女士的相助,可能更超過宋先生,但也無法將張愛玲寫成她心目中傷害其父的壞女人,想來也令她失望,一位傳記作家首先應對傳主有同情與客觀的認識,那當然並非為傳主捧場叫好。其次須向讀者負責任。一位傳主,在幾個傳記作者手下,可有幾種不同的結論,這是毫不足奇的。但讀者有理由要求一個作者,最起碼要有求真的精神與公允的立場。如傳主是文人,則文評人眼光必須高遠又精確,可以通過時間的考驗,得到後代讀者的點頭稱善。寫這本傳記,我只站在這幾方面作最大的努力。關於這點,我始終未有機會向宋先生解釋,到現在還覺可惜。
見到宋淇夫人,已是一九九八年春末了。她與張愛玲年齡相近,平常是不見生客的,大約因為張愛玲是我的師友,破例接見。向她拜訪是因為自己從未見到張愛玲本人,她一生中最忠實的好友,似是一面鏡子,可以借鏡來看到她個性。當然宋夫人對張愛玲,四十多年來幾乎是單方面支持,甚少回饋,所以拜訪另一原因,是有機會向她道謝。我是沒資格代表世上其他張迷的,他們也不見得知道其中內情,知道了內情,張迷也自然會對宋氏夫婦肅然起敬的。
九龍太子道尋索張愛玲蹤?
上一節(參見本刊三月號,《炎櫻細說張愛玲逸事》)中曾提到,與張愛玲最相近的親友,一一凋零,宋夫人是碩果僅存,成為張學上最後的「寶庫」。所以奉勸她也寫篇紀念文章,追述她們的友情。可是與宋先生一樣,她是很自謙的人,所做的好事,不欲人知。何況討論張愛玲的後半生,等於是描繪她自己的後半生,會談及許多私事。想來也難於下筆,我們只能待她回心轉意的日子了。
從宋府辭別出來,已是黃昏時分,日光即逝,而華燈初上的一刻,暮靄沉沉中,九龍太子道上沿街的商店櫥窗在各色霓虹燈光中,顯得晶瑩可愛,雖是一條從未來過的陌生街道,一時間也親切起來。
六十年代初,張愛玲曾在這?附近住了半年,我未曾問宋夫人那幢公寓在何方,想來早已拆去了──香港是一個日新月異的城市,不斷地毀滅,不停的重建。今天的摩天大樓,幾百年後也不會留下痕?。我無法推測這城市的命運,但我確信無疑,幾百年後,張愛玲的文字與故事,還會一代代地找到欣賞的張迷。因為真善美的藝術品,自有永恆的生命。
政治家、軍事家、科學家的豐功偉績,推動了人類社會之進步,但是其成就,對我們並非是直覺的感受。因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而藝術家,製成一件天衣無縫的精品,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後,還能使我們震盪而感激。可是一件天衣無縫之精品,豈是容易的?背後每一文字,每個音符,每種顏色,都須經過千錘百煉,內中處處有藝術家超人的才華與匠心。創造了一件真善美的藝術品,就等於為自己鑄造了一張進入未來世界的護照。藝術家雖離世,作品卻帶給他們永生,讓他們在未來時代與世界神遊。對有雄心大志的藝術家來說,這恐怕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所以古往今來,多少人甘願嘔心瀝血,求其永生。但是願望歸願望,能否創造一件傳世的精品,又是另一回事了。能轟動一時,眾聲喧嘩的作品,常常是十年後即被人遺忘的作品,遑論幾百年?惟有真善美,才能勝過時間無情的考驗,跳出國度與界限。超越時空,無遠弗屆,惟有永生的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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