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入戲,光影繽紛
讀張愛玲的《金鎖記》。《怨女》及她其他的小說,總覺得淒涼苦悶,無法呼吸,儼然一切都「枯絕萎乾」。世界為之殘破不堪,只記得作家的夢幻文字,彷彿那是唯一的實相。
記憶中,也僅施叔青、李歐梵以小說再創作的方式將張愛玲的曹七巧、白流蘇加以發展,賦予新生命。施叔青有一次在台灣文學館的週末文學對談問答時,說她雖喜歡張愛玲,但是卻對她的人物的無出路感到莫名的恐怖,因此施淑青在「香港三部曲」裡,刻意把黃得雲寫得「絕處逢生」,在黃氏被史密斯拋棄,看似只能回頭重操賤業之際,她居然找到了當伴讀、管家的轉機,終於功成名就,坐擁地皮,出入香港上流社會。
李歐梵則以張迷的身分,去演繹小說的「末了情」,其語言大致是後現代式的擬仿(mimicry),可看出一方面是張愛玲的附靈,另一方面則是學者的嗜好獨自、夢想。
相較於這兩種「絕處逢生」或「情不該絕」的改寫手法,王安祈與趙雪君的新編大戲《金鎖記》則令人眼睛一亮,發現其氣韻生動,情理感通的新力道。王安祈教授為去年國家文藝獎得主,對於京劇的編劇以及古典文學、美學、現當代劇場均十分精通,更具備了專業的劇場舞台表演實踐的豐富經驗,在京劇劇本創作方面,有其獨特藝術技巧及當代指標作用,這次為國光劇團新編的大戲《金鎖記》,相信更為她的作品及成就帶來另一波高潮。
很明顯,編劇者將小說情節整個融化,透過五幕的西洋古典悲劇型式,以極像宋詞、元曲的詠唱,去道出曹七巧的一生遭遇,尤其扣緊了如夢似真的超現實手法,讓小劉這位原來的求婚者出現於曹七巧的想像幻境,將曹七巧面對丈夫(二爺)的癱瘓及酷虐,內弟三爺的虛晃情挑,墮入嗜賭及菸毒之縱治恣絕路,乃至後來的運勢翻轉,二爺過世,家道中衰,兒子長白與三爺鬼混導致婚姻不幸,妻妾自殺而女兒長安則在母親道出其吸食鴉片之內情而斷送其理想感情歸宿。小說的淒美宿命在戲劇的幾折高潮場景裡充分顯出其自然主義式的家族惡性運道循環,讀來倍覺其久不能已之震撼。
雖然在自然主義的手法上又有魔幻、超寫實的色彩,但是整齣劇作卻將古典與口語的中文美發揮得淋漓盡致。在幾個重要片段上,比原作更加精要、富於戲劇張力,特別是時空的多元交叉、重疊及其壓縮效果,如一開始的夢境,曹七巧假想當初若嫁給小劉會有何種光景,場景立刻在「七巧」這個名字被喚起之際,由夢返真,在起居廳、七巧房間、佛堂之間穿梭,且與複雜的姜與曹兩個大家族之爾虞我詐、酷虐行徑及其縱情聲色與賭博等生命情境彼此交織;最今人驚奇的則是第二幕,七巧在三爺新婚夫妻交拜之儀式中,將其「無限幽憤、怨難伸」插入其虛幻場景,儼然置身其中而又在其外,既回到七巧當初的媒妁婚禮創傷,卻同時化身以鬧洞房的方式,去從事絕望而又犬儒理性式的自我解嘲與自我疏離,反要三爺與三奶奶燕好,勸三奶奶「可留住他,妳可得長長久久的留住他」。
這一幕夢幻插入的心理戲是自我否定及自我揚棄,但仍不失在悲涼之中有其心地善良之餘緒;後來,七巧在第四幕為兒子娶媳婦夫妻交拜時,她持抽菸姿勢,「彷若沒有這種婚禮在眼前」,「飛揚」與「墜沉」之間,詠歎詞句又將「光影繽紛」的朦朧及其困頓加以演繹,這時候的七巧那種與兒相依的絕望與獨佔心意,正好在媳婦的惡疾與自己亡夫姜二爺的骨癆一樣都讓一家庭的希望再度幻滅,特別又在絹兒被毒,一屍兩命之下,完全崩解,但是七巧卻更進一步也將她的女兒長安原本尚有一絲轉機的婚姻也徹底斷送。
在人物造型及其時間、空間壓縮上,新劇《金鎖記》的確是改寫得極其成功,而且在不斷重複演繹的苦難、折磨及心理詠歎,更道出其震撼力。不過,在悲涼之中,新戲也有其喜劇抒解之幽默片刻,如打麻將牌之際,靈妹妹說四人成局,彷彿「三娘教子」,而大奶奶則回道:「咱大爺是一夫當關」。七巧與三爺的打情罵俏也頗具當代女性的「酷」模樣。
但是,七巧則是在新劇中不斷推出今人耳目一新的謂詞,從粗淡扼藏到暴跳氣憤到喪心病狂,有時像宋詞的灑脫,元曲的轉折,有時則道出那莫名的煩亂鬱沉的一絲殘喘、燈滅熄明,在千迴百轉之中,一下子「大海中,得浮木,又現生機」,另一剎那卻見「花心殘,花身爛,我心忽膽塞」,一切萎頓枯絕。然而在一切看似終結之時,小劉又回到最後場景,表示「今生今世再無瓜葛」,有大起大闔之靈視與境界。
廖炳惠
台灣雲林人。美國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清華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中華民國比較文學曹理事長、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目前為清華大學外語系教授。善有《解構批評論集》、《形式與意識型態》、《吃的後現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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