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5/2011

民國女子/胡蘭成

前言:

還是要聲明一下,我不喜歡胡蘭成,但因為這篇民國女子是後人唯一能多認識一點兒張愛玲的出處,不得不引之。事實上,胡蘭成與張愛玲在一起時,年約38,寫此文時卻已年高73,時隔久遠,事實如何,恐怕兩人也說不清。只是胡以七十高齡,一味寫愛玲對他的戀慕,實是可鄙之人。(by flower)






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志亦不大看。這一天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裏草地上搬 過一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 身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讚好,我仍于心不足。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
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 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裏傻氣的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幹。

後來我向蘇青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翌日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裏遞進去一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飯後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她那裏不遠,她果然隨即來到了。
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裏,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裏,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裏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

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她原極講究衣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價錢的衣料,而對于 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極。她又象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裏在想什麼心事,遇見小同學 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強,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覺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連不以為為她是美的,竟是並不喜歡 她,還只怕傷害她。美是個觀念,必定如此如彼,連對于美的喜歡亦有定形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什麼叫做驚 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種艷法,驚亦不是那種驚法。

我竟是要和愛玲鬥,向她批評今時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那裏,還講我在南京的事 情,因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問她每月寫稿的收入,聽她很老實的回答。初次見面,人家又是小姐,問到這些是失禮的,但是對著好人, 珍惜之意亦只能是關心她的身體與生活。

張愛玲亦喜孜孜的只管聽我說,在客廳裏一坐五小時,她也一般的糊涂可笑。我的驚艷是還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她的喜歡,亦是還在曉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後來我送她到弄堂口,兩人並肩走,我說:“你的身裁這樣高,這怎麼可以?”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裏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家俱原簡單,亦不是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雲影日色裏,底下電車當當的來去。張愛玲今天穿寶藍綢襖绔,帶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象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 夫人房裏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裏亦象這樣的有兵氣。


我在她房裏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講理論,一時又講我的生平,而張愛玲亦只管會聽。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鬥,而中國舊式欄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蠻橫潑辣,亦有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鬥。民歌裏又有男女相難,說書又愛聽蘇小妹三難新郎,王安石與蘇東坡是政敵,民間卻把來說成王安石相 公就黃州菊花及峽中茶水這兩件博識上折服了蘇學士,兩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潑,比政敵好得多了。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鬥起來。

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話,因我說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詩抄給我看,卻說她祖母並不怎樣會做詩,這一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這樣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

張愛玲因說,她聽聞我在南京下獄,竟也動了憐才之念,和蘇青去過一次周家,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救我。我聽了只覺得她幼稚可笑,一種詫異卻還比感激更好。我連沒有比比擬張佩綸當年,因為現前一刻值千金,草草的連感動與比擬都沒有工夫。

回家我寫了第一封信給張愛玲,竟寫成了象五四時代的新詩,一般幼稚可笑,張愛玲也詫異,我還自己以為好。都是張愛玲之故,使我後來想起就要覺得難為情。但我信裏說她謙遜,卻道著了她,她回信說我“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從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麼事衝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後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為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給我,背後還寫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她這送相片,好象吳季扎贈劍,依我自己的例來推測,那徐君亦不過是愛悅,卻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是知道我喜愛,你既喜愛,我說就給了你,我把相片給你,我亦是歡喜的。而我亦只端然的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各種感情與思想可以只是一個好,這好字的境界是還在感情與思念之先,但有意義,而不是什麼的意義,且連喜怒哀樂都還沒有名字。

 
我到南京,張愛玲來信,我接在手裏象接了一塊石頭,是這樣的有分量,但並非責任感。我且亦不怎麼相思,只是變得愛嘯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裏,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

要到黃昏盡,我才從愛玲處出來,到美麗園家裏,臨睡前還要青蕓陪我說話一回,青蕓覺得我這個叔叔總是好的,張小姐亦不比等閒女子。一晚我從愛玲處出來徑到熊劍東家,劍東夫婦和朋友在打牌,我在牌桌邊看了一回,只覺坐立不安,心裏滿滿的,想要嘯歌,想要說話,連那電燈兒都要笑我的。

我常時一個月裏總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裏,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舊戲裏申桂生可以無年無月地伴在志貞尼姑房裏,連沒有想到蜜月旅行,看來竟是真的。

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只是說話說不完。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麼都象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煩亂, 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但愛玲喜歡這種刺激,象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都要砸出來,而且聽我說話,隨處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說的什麼,愛玲亦覺得好象“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裏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我的迂于定型的東西,張愛玲給我的新鮮驚喜卻尚在判定是非之先。舊小說裏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見珍禽異卉,多不識其名,愛玲的說話行事與我如冰炭,每每當下我不以為然,連她給我看她的繪畫,亦與我所預期的完全不對。但是不必等到後來識得了才歡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識,連歡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裏倒是多少帶有叛逆的那種詫異, 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憑這樣辛辣而又糊涂的好感覺,對于不識的東西亦一概承認,她問我喜歡她的繪畫麼,只得答說是的,愛玲聽了很高興,還告訴她的姑姑。

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係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制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一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

牽牛織女鵲橋相會,私語未完,忽又天曉,連歡娛亦成了草草。子夜歌裏有:一夜就郎宿,通宵語不息,黃蘗萬裏路,道苦真無極。

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

如此只顧男歡女愛,伴了幾天,兩人都吃力,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好寫文章。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象是過了燈節,對平常日子轉覺有一種新意。只說銀河是淚水,原來銀河輕淺卻是形容喜悅。



基督說:“屬于凱撒的歸凱撒,屬于上帝的歸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們來分屬,張愛玲卻教了我沒有禁忌。天下人不死于殉惡,而死殉善,怎樣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厴禁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聽別人常說學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歡學校生活。我又以為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定是應當的感情,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當。她而且理直氣壯的對我說,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但中國文明原是人行于五倫五常,並不是人屬于五倫五常,而倫常之所在幾千年來不被革命掉,是因與二十四孝同時也可以有桃花女與樊梨花。

民間看戲,愛看與公公鬥法的桃花女。也喜歡樊梨花,樊梨花弒夫弒父,但大唐世界還是要她這樣美貌有本領的人。還有哪吒,哪吒是個小小孩童,翻江倒海闖了大禍,他父親怕連累,挾生身之恩要責罰他,哪吒一怒,刳肉還母,剔骨還父,後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體。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身。

愛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 對于不潔特別觸目,有一點點霧數或穢褻她即刻就覺得。聊齋裏的香玉,那男人對著絳雪道:“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膩友也。”愛玲很不喜。又我與愛玲閒話所識的幾個文化人,愛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幹凈,又不聰明。我每聽她說,不禁將人比己,多少要心驚,但亦無從檢點起。

我稱讚愛玲的房間,她卻說這 還是她母親出國前布置的,若她自己來布置,她愛刺激的顏色。趙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愛玲說的刺激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顏色。 她看金瓶梅,宋惠蓮的衣群她都留心到,我問她看到穢褻的地方是否覺得刺激,她卻竟沒有。她愛看小報,許多惡濁裝腔的句子她一邊笑罵,一邊還是看;亦有妙語,小報上的妙語往往亦是可憐語,一點不得愛玲的同情,但她轉述給我聽時,她亦是這樣的開心好笑。無論她在看什麼,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與書中人同哀樂, 清潔到好象不染紅塵。

連對于好的東西,愛玲亦不沾身。她寫的文章,許多新派女子讀了,刻意想要學她筆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愛玲自己其實並不喜愛這樣的人物。愛玲可以與金瓶梅裏的潘金蓮李瓶兒也知心,但是絕不同情她們,與紅樓夢裏的林黛玉薛寶釵鳳姐晴雯襲人,乃至趙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絕不想要拿 她們中的誰來比自己。她對書中的或現時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遊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一個人。

我自己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一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連我在內,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對東西亦如此,可是從來的悲劇都由好人作成,而許多好東西亦只見其紛紛的毀滅,因為那樣的好原來有限,是帶疾的,其實不可原諒的還是不應當原諒。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愛玲好象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 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夫小賬,她覺得非常可恥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夫手裏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夫的臉。中國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凈,睡夢裏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張愛玲一點亦不研究時事,但她和我說日本的流行歌非常悲哀,這話便是說日本將亡,當時我還不敢告訴池田,他若知道,應當大驚痛哭。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吝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象只紅嘴綠鶯哥。有余錢她買衣料與胭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她母親是清末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一笑則張開嘴大笑,又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裏傻氣。愛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對于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又道:“我母親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衝衝跌跌,在房裏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磕破皮膚便是瘀青,我就用紅藥水擦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為傷重流血到如此。”她 說時又覺得非常開心。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親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藍色,一串紫虹色,我當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東西。她還給我看她小時的作文。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稿本,開頭是秦鐘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 濟困難,又氣又傷心,而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我初看時一驚,怎麼可以這樣煞風景,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性的清潔。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象佛經裏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 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裏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 什麼,都好象在承當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兩不吃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一次癟三搶她手裏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事像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說著笑起來,很開心。 她與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領說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她的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一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有的父親給子女學費,訴苦說我的錢個個有血的,又或說是血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血倒沒有,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裏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節儉,皆不夾絲毫誇張。一次說起一個朋友家,她道,那麼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氣不揚,沒有喜意,我看過之後,只覺寧可 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的叫人連不好笑,愛玲道:“西洋人都是慳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業,到底亦不 懂得有一種德性叫慷慨。”

 
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場。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前後,為一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彷佛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開交。她文章裏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寧像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但她到底也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一次她來信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裏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像這個。她且亦不想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男人對于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裏,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與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裏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裏說話,她會只顧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宕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聽愛玲說舊小說裏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讚道好句子,問她出在哪一部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涂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他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論足也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象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能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

七月間日本宇恒君來上海,我說起張愛玲,他想要識面,我即答不可以招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熊劍東幾次說宴請張愛玲,要我陪同去見她,我都給她謝絕了。我惟介紹了池田,每次他與愛玲見面, 我在一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說,他當炎櫻是他的妹妹,當張小姐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張愛玲也說池田好,但是我看池田並沒有從她受到什麼影響。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思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婚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後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象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象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雲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性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裏描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象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渺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 喜,使人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才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兇為吉。但西洋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 誰擋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如漢高祖的斬蛇開徑。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檐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義亦是理性。 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身如紅樓夢裏賈寶玉病重,和尚來說會醫, 襲人等把他身上帶的通靈寶石解下來遞出去,那和尚接在手裏只見玉色暗漠昏濁,不覺長嘆一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貪嗔愛癡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一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

我在愛玲這裏,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宴河清。西遊記裏 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稍公把他一推,險些人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遊頭淌下一個屍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也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 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裏亦有看見自己的屍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們兩人在房裏,好象“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它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 輯,她的驚絕四海,便象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象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前時我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段一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聖,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 為止。及知愛玲是九歲起學鋼琴學到十五歲,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卻說不喜鋼琴,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學讀書以來,即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亦是經愛玲指點,我才曉得它的好,而且我原來是喜歡它的。《大學》裏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我是現在才有了自己。

愛玲把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兩人在房裏,她每每講給我聽,好象“十八只抽屜”,志貞尼姑搬出吃食請情郎。她講給我聽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及勞倫斯的作品。她每講完之後,總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好象塵瀆了我傾聽似的。她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對我小心抱歉。可是 對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沒有興致,莎士比亞、歌德、囂俄(或為蘇俄?——桑妮注)她亦不愛。西洋凡隆重的東西,象他們的壁畫、交響曲、革命或世界大戰,都使人 覺得吃力,其實並不好。愛玲寧是只喜現代平民精神的一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 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連英娣與我離異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裏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來,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日本的板畫、浮世繪,及賽尚的畫冊,她看了喜歡,池田說那麼給她吧,她卻不要。她在文章裏描寫的幾塊衣料,我問她,她只在店裏看了沒有買得,我覺可惜,她卻一點亦不覺得有遺憾。愛玲是象陌上桑裏的秦羅敷,羽林郎裏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她的主意。我時常發過一陣議論,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她這個人呀,真真的像天道無親。

一個人誠了意未必即能聰明,卻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聰明了然後能意誠,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裏的句子便象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一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于天”,愛玲一驚,說:“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念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嘆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我才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亦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她的一篇寫衣裳的散文,才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覷面相見相知,而她這篇文章亦寫衣裳只是寫衣裳,全不用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什麼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象 “花來衫裏,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愛玲心裏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州回來,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說起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我與愛玲同看日本的板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臉色,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語的指點,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還有愛玲文章裏描寫民間小調裏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裏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才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調和,而在她則只覺非常親切,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象“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裏人物的那種小姦小壞使她笑起來。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姦小壞的市民,她的《傾城之戀》裏的男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裏言、風裏語,做張做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輕巧了,背後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象白日裏的火山,不見焰,只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于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現代大都市裏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姦小 壞,小小的得意,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不對,不對到可怕的程度,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幹涉。愛玲與我 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象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又一次她告訴我:“午後公寓裏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 樓上,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只聽得一個說再會。真是可怕!”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掃著地球,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毀滅,如今民國世界便象這樣,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了,所以愛玲還是從赫克斯萊的影響走了出來。

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性命,所以無隔。我與愛玲兩人並坐著看詩經,這裏也是“既見君子”,那裏也是“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著了!”而虞信的賦裏更有:樹裏聞歌,枝中見舞,恰對粧臺,諸窗並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愛玲與陽臺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叫一聲都會來到房裏似的。西洋人與現世無緣,他們的最高境界倒是見著了神,而中國人則“見神如鬼”是句不好聽的話。

中國人說天意,說天機,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遊戲,正經亦是她,調皮亦是她。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流蕩在他縣的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愛玲念到這裏,她就笑起來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卻是:“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來讀完:“語卿且勿眄,水落石頭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這麼一句竟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非常陽氣的糊涂。

愛玲自己,便亦調皮得叫人把她無奈。報上雜志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還有人冒昧寫信來崇拜她, 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得咄的一聲,“無聊”,但他若是誠懇的,我雖不睬 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分明的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 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她亦一概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與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脫口而出,注曰,這時的確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身為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蘇州靈岩寺客堂挂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蘇青去遊,見了很氣,愛玲卻絲毫沒有反感。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代的巫厴走了出來。愛玲是吉人,毀滅輪不到她,終不會遭災落難。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臺上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余輝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 大難,口燥唇幹,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唇幹好象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象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廂裏藏藏好。”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裏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門邊,我迎上去接茶, 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的看著我的臉,眼睛裏都是笑。我說:“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她在我身旁 等我吃完茶,又收杯進去,看她心裏還是喜之不盡,此則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才並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邦繡有龍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我喜歡,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裏她總穿這雙鞋。

有時晚飯後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的臉好象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象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心,眼睛裏都是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心裏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變得只是正經起來。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象平原緬邈,山河浩蕩。” 她笑起 來道:“象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水滸裏有寫宋江見玄女,我水滸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念了,卻是“天然妙目,正大 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呆住,竟離開了剛才說話的主題,卻要到翌日,我才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心裏,央她又念了一遍。

還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道:“金瓶梅裏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得淹然兩字真是好,要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好的東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卻像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涂。” 又問我們兩人在一道時呢?她道:“你像一隻小鹿在溪裏吃水。”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存在心裏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她是使萬物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兇,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自己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 她的臉好象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像敦煌壁畫裏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侖與埃及所照亮,炎櫻亦這樣,是生于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上海。她比愛玲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識的三五個中國字非常有興趣,建議要與愛玲兩人制新衣裝,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忽然兩人會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聯成了對。

愛玲每讚炎櫻生得美,很大氣,知道我也喜歡她,愛玲很高興。炎櫻每來,活動不停,三人在房裏,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上海話的, 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像一陣風來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辨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她道“真可 怕!”我說社會本來就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而且甘願認輸。我忽然想起古樂府“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好像聞得見香氣。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臺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裏,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隊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裏。又當初有一 晚上,我去蘇青家裏,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櫻家裏,雖與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麗園家裏她亦來過幾次,但只住過一晚。平時她惟與姑姑朝夕相見說話,有什麼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裏有寫姑姑說,從前家裏養叫蟈蟈,剝青豆伺它,她正聽姑姑說下去,卻沒有了。如今手頭沒有愛玲寫的書,不大記得,但心裏尚留著一種好,那是什麼意義或情調都還未有的好,如前人寫琴,“再鼓聽愈淡”,人世只是歷然都在,什麼擾亂亦沒有。



張佩綸當年為禦史,攻擊李鴻章議和,力主與法軍戰,朝廷命他督師,兵敗基隆,貶竄熱河七年。罰滿釋歸京師,聽候起復,例須謁李鴻章,意 外得到李鴻章的小姐賜以顏色,憂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鴻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輩張之洞是兩湖總督,吳大徵是江蘇巡撫,盛宣懷 是郵傳部大臣,他們或經過南京晤見,故人樽酒平生,張佩綸曾悲歌慷慨,泣數行下。愛玲說祖父好,姑姑卻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說祖父相貌不配。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音XIAN,三聲),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 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只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 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裏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裏。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裏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當他們是今天的人。非煙傳裏的那女子,與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雲“生得相親,死亦無恨”,遂不復言,愛玲說道,當然是這樣的,而且只可以 是這樣的。因為愛玲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柔艷剛強的女子。她又說會真記裏崔鶯鶯寫給張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卻又這樣亮烈,而張生竟還去鄭家看她,她當然不見。

好句是使人直見性命。白居易長恨歌有“宛轉蛾眉馬前死”,愛玲嘆息道,這怎麼可能!這樣委屈,但是心甘情願,為了他,如同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這樣的。

愛玲與我說趙飛燕,漢成帝說飛燕是“謙畏禮義人也”,她回味這謙畏兩字,只覺是無限的喜悅,無限的美,女心真象是絲棉蘸著胭脂,都滲開化開了,柔艷到如 此,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愛玲又說趙飛燕與宮女踏歌“赤鳳來”,一陣風起,她的人想要飛去,忽然覺得非常悲哀。後來我重翻飛燕外傳,原文卻並沒有寫得這樣 好,愛玲是她自己有這樣一種欲仙欲死,她的人還比倚新粧的飛燕更美。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房裏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從姓胡姓張說起,她道:“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是寫的她與藕官在河邊柳蔭下編花藍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她說姓胡更好,我問姓張呢?她道:“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說胡姓來從隴西,稱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愛玲道:“羌好。羯很惡,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是黃胡須。羌字象只小山羊走路,頭上兩只角。”

她只管看著我,不勝之喜,用手指著我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裏的渦我喜歡。”她叫我“蘭成”,我當時竟不知如何答應。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說是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 “啊?”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是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房裏墻壁上一點斜陽, 如夢如幻,兩人象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但是我們又很俗氣。愛玲的書銷路很多,稿費比別人高,不靠我養她,我只給過她一點錢,她去做了一件皮襖,式樣是她自 出新裁,做得來很寬大,她心裏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來時下雨,從戲院門口討得一輛黃包車,雨蓬放下,她坐 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且穿的雨衣,我抱著她只覺得諸般不宜,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裏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愛玲還與我說起李義山的兩句詩,這又是我起先看過了亦沒有留心的,詩曰: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

其後我親見日本戰敗,總要想起這兩句。見星沉海底雖驚痛。中華民國還要有新的好日子要來,如虹氣飛雨掃過河原,那裏是漢民族的出身地。

2 comments:

Unknown said...

所以宋淇先生和宋鄺文美女士早預料到,方要小團圓按住不發.怕那無聊人胡譖.
無論是季季小姐揣測如何(說是張愛回信給胡並非單借書,恐怕還有點餘情)
後來的書信集已經說得清楚了...除非還有古物,斷簡出土...而她的男人們都這麼糟蹋她, 苦不苦,她不說,讀者也甭猜

flower said...

離開一個人未必是因為沒有感情,只是因為無法再愛。張對胡有餘情並非不可能,但若說她有意復合,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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