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011

放想--張愛玲的衣櫃 /陶方宣

【明報專訊】編按﹕張愛玲是愛美的,更是懂美的,她酷愛奇裝異服,還愛跟好朋友炎櫻設計衣服。初出道時,她把作品親自送到雜誌社投稿,排字工人都被她的服裝懾住了,忍不住停手,眼睛一直跟着她的身影移動。

內地有一位作者,寫了一本專書,深入討論張愛玲在小說創作和現實生活裏展現的時裝美學。
這是其中三篇,讓我們,更懂張愛玲。



生命的底色——孔雀藍鑲金線上衣

在張愛玲遺物中,有一件孔雀藍鑲金線上衣——張愛玲很多生活用品都是以藍色調為主,諸如艷藍、青藍、藍綠、水手藍、橘子藍等。張愛玲研究者周芬伶認為:這件孔雀藍鑲金線上衣是張愛玲最愛——這說法我不大認同,像張愛玲這樣的戀衣狂,選購的每一件衣服都應該是她的最愛。

「那是仲夏的晚上,瑩澈的天,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小寒穿著孔雀藍襯衫與白褲子,孔雀藍的襯衫消失在孔雀藍的夜裏,隱約中只看見她的沒有血色的玲瓏的臉,底下什麼也沒有,就接着兩條白色的長腿。」張愛玲這樣寫她筆下人物小寒。小寒只有二十歲,選擇孔雀藍襯衣與白褲子,似乎清純的色彩比較,分明有了女人的妖嬈與決然的氣勢。她的穿著孔雀藍的身子融進夜色裏,給予神秘的視覺想像:這個坐在欄杆上的美麗女孩無疑會有離奇的故事帶給我們。

服裝的最高境界其實不再是服裝,而是服裝後面依附的那個靈魂,張愛玲深諳此道,同齡的女子,比如性格、家境、涵養等等不同,都可以從服裝中體現出來。張愛玲一向喜歡奇裝炫人,那是她生命的需要,是她靈魂的需要,平凡的肉體住在一件平庸黯淡的衣服裏,她無法忍受。傅雷曾委婉地批評張愛玲,最後有一句:傳奇在中國都沒有好下場,但願這件事永遠不要牽扯到張愛玲女士身上——已經點到她的名了,還說不要牽扯到她。張愛玲肯定大為震怒,她立馬出書回擊,書名就叫《傳奇》,書前的題詞為:在傳奇裏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裏尋找傳奇——她希望公告天下,希望大家為她舉杯,她用自己的方式廣而告之,她要活出一個傳奇。《傳奇》的封面就是她自己親手設計的,用她最喜歡的藍綠色,給上海的夜空開了一扇小窗戶﹕整個一色的孔雀藍,沒有圖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點空白,濃稠得使人窒息。

據說張愛玲姑姑也是喜歡這種深重的顏色,張愛玲曾說過這樣的話:遺傳真是不可思議,而我姑姑的長處我則一樣不曾具有,真是氣死人。

孔雀藍是一種迷人的顏色,據說它是以銅為着色劑,同時有綠、藍兩種色調,孔雀開屏為什麼美麗?就是這種瑩瑩的藍綠光斑在閃爍——我看過一件孔雀綠釉青花蓮魚紋盤,明成化景德鎮窯製品,美得驚心動魄。張愛玲喜愛這種顏色一點也不偶然,她從小就是個色迷。有一次參加一個聚會,穿著橙黃色綢底上衫,下著一條和《傳奇》封面同色的孔雀藍裙子,頭髮在鬢上捲了一圈,其他便長長地披下來,戴着淡黃色玳瑁邊的眼鏡,搽着口紅,沉靜端莊,一出場舉座皆驚。

其實這種顏色也是中國的古典色,藍中帶綠,強烈而飽滿,是憂鬱與壓抑的聲音,是張愛玲生命的底色。


不一樣的盛裝——檸檬黃裸臂晚禮服


張愛玲的奇裝異服是她生前死後人們喜歡議論的話題之一。女作家潘柳黛有一次和蘇青約好到赫得路的公寓去看張愛玲。一進門,潘柳黛驚呆了,張愛玲一件檸檬黃袒胸裸臂的晚禮服,渾身香氣襲人,手鐲項鏈,滿頭珠翠,一身盛妝打扮。潘柳黛一怔,問她是不是要上街?張愛玲說不是,是等朋友到家裏來喝茶。當時蘇青和潘柳黛衣飾隨便,相形之下覺得很窘,怕她有什麼重要的客人要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非常識相地要告辭。誰知張愛玲卻慢條斯理地說:我的朋友已經來了,就是你們倆呀。這時潘柳黛才知道,原來她盛妝打扮正是款待她們,兩個人更加窘迫,好像不懂禮貌的無知者一樣。

四十年代的上海灘,儘管時局動蕩混亂,但它仍是一個車水馬龍五光十色的大都會,市井百姓仍以衣食住行為主要生活內容。張愛玲經常發表小說的《萬象》雜誌上,曾刊載過一組《婦女時裝吟》詩歌,讀來生動又傳神:雪肌不愛襪來籠,錦革高跟半鏤空,新裝赤足最時趨,雙臂袒露白如銀。此種風尚已等同於萬里之外的歐美,這裏面透露的,是十分複雜一言難盡的政治文化氣息。

張愛玲受母親影響,從小就對服裝產生濃厚的興趣,在她的著名散文《更衣記》中,她將中國千百年來的衣著變遷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一直寫到她生活的三四十年代,她很八卦地說:近年來最重要的變化就是袖子的廢除,同時衣領矮了,袍身短了,裝飾性質的鑲滾也全免了,改用盤花紐扣來代替,不久連紐扣也被棄用,改用撳紐。總之,這筆帳完全是減法,所有的點綴品無論有用無用一概剔去,最後保留的,只有一件緊身背心,露出頸項、兩臂與小腿。

張愛玲喜歡盛裝,但是像這種裸着臂穿檸檬黃晚禮服並且滿頭珠翠的盛裝卻極少見,為了迎接朋友來家裏喝茶,卻如此隆重出場,可以想見她對這位朋友的重視。她是一位極守時的人,骨子裏自少便有一種西式生活規範,如果朋友遲到,即便她在家,也不開門,還如此回答:張愛玲小姐現在不會客。蘇青是她一生最重要的密友,不知道張愛玲對她會不會例外?

蘇青和炎櫻可以稱上張愛玲的另一雙眼睛,她的審美觀一定要得到二位的確認才能得到自信,想當年上海霞飛路上的霓虹燈,多少次映照過她們的霓裳與鬢影?每一次逛街張愛玲都穿得很特別,她要和別人不一樣,在衣飾上她永遠不能滿足。對服裝的審美觀很自然地影響了她的人生觀,她的生命、她的愛情,也像她愛穿的那些另類服裝,完全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色彩繽紛的明星衣着——釘片的綠衣裙


母親對孩子影響最大,張愛玲的母親儘管與女兒一輩子沒見過幾次面,但她照樣全方位影響了女兒,比如繪畫的愛好;比如對愛情的癡狂;比如對衣裳的迷戀。

張愛玲的媽媽是湖南人,張子靜說他媽媽是「勇敢的摩登女性,兒時裹過小腳,成年後一直穿高跟鞋」,湖南多出辣妹子,這位辣妹子似乎是一位傳奇女性,放棄闊太太的日子,去國外學畫,與徐悲鴻蔣碧薇都熟悉,還做過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秘書。想過辦皮件廠,結果沒有成功。會自己設計時裝,不知道她穿過的那件釘有發光亮片的綠衣裙是不是自己做的,張愛玲對此有詳細記載:「我母親和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裏,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無盡的顛波悲慟。」這樣子的時裝似乎與張愛玲的審美觀並不協調,張愛玲說過:「中國的時裝設計家似乎並不知道,一個女人到底不是大觀園,大多的堆砌使興趣不能集中,我們的時裝的歷史,一言以蔽之,就是這些點綴品的逐漸減去……」真的減去了嗎?好像沒有,否則不會有這一身抽搐發光的小亮片子,這已是近乎明星的衣著。

張愛玲其實就是當年上海灘明星式的美女作家,她的擬古式齊膝夾襖要比母親的釘有發光亮片的綠衣綠裙更有品味,穿一身閃光小片子的衣裙,更接近於三流明星,多少有些嘩眾取寵。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灘,歌星影星多如過江之鯽。據說一個小明星叫楊耐梅,演了一部電影叫《奇女子》,艷名遠播。有一次她穿了一身新設計的裙子到張愛玲和母親、姑姑經常去的卡爾登跳舞,「全身珠光閃閃耀眼奪目,一進舞池,所有女客都投以驚羨的目光,男客們更是目眩神迷——楊耐梅在眾目睽睽之下絲毫不窘,勁歌狂舞,眾人的目光就像聚光燈,將其他人掩在黑暗中,惟獨她光芒四射艷壓群芳」。一星期後,全上海都流行起這套珠光閃閃的衣裙,不知道黃逸梵的綠衣裙是不是克隆了楊耐梅的?

楊耐梅晚年在香港成了丐婦,黃逸梵常去香港,她的生活仍然奢華富足,張愛玲曾到香港淺水灣去看媽媽,「僕傭領着她沿着碎石小徑走過黃昏的飯廳,穿過紫藤花架,陽台上兩個人在說話,一個是母親,穿着西洋蓬裙子,男的是她的美國男友維基斯托夫。兩個人挽臂從淺水灣沙灘上走過,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打着洋傘說着英語,宛若電影畫報……」這一次她沒有穿釘有發光亮片的綠衣裙,而是穿西洋蓬裙子。她和張愛玲一生都在詛咒李氏家族,可又離不開這個發霉的老宅,她們在國外的奢華生活,就是靠變賣李家古董維持的。

2009.09.05                                                                                                     文 / 陶方宣  編輯/ 曾祥泰

3 comments:

flower said...

在我的筆記裡找到這篇文,這應該是前年從報上一字一句抄錄下來的?放上來給大家參考。

明媚夕陽 said...

第三段:張愛玲其實就是當年上海灘明星式的美女作家,她的擬古式齊膝夾襖要比母親的釘有發光亮片的綠衣綠裙更有品"位"..
不小心注意到,要不要改一下:P
改好後就把這篇留言刪掉吧

這篇 精采

flower said...

謝謝,我改過來了。

這篇,字裡行間還是充滿酸氣耶,而且有幾處說得並不妥當:
張愛玲和母親並沒有一輩子詛咒李氏家族,而且張愛玲在國外的生活,眾所週知,清寒得很,那有奢華?她母親也不好過,幫不了她。

再者,張愛玲說衣服隨時代變遷而袖子、領子有變化,這怎能說是八卦?

張愛玲說母親裙子上釘了亮片,在作者文裡卻變成”一身亮片”,還變成三流明星...
在張愛玲心目中,母親可是位勇敢的湖南女子呢!(比時代潮流早了二三十年)

蘇青不是張愛玲生命中最重要的密友,她在對照記裡完全沒有提到她,卻屢次提到炎櫻。

我現在知道我起初為什麼沒把這篇貼出來了...哈哈..

會保留這篇,主要還是希望有人真的能將張愛玲筆下人物的服裝作個整理,一如紅樓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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