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與龐德女郎--《色戒》的迷思

朋友問我張愛玲寫作【色‧戒】時的心境會是什麼?

當李安的【色戒】以舖天蓋地之姿席捲整個華人文壇與影壇（甚至包括台灣政壇）時，這個問題的背後，似乎就是一條幽暗深邃的曲徑，不容直直見到光亮。那些顯而易見的答案一瞬間均變為透明，不被看見。


即便張愛玲親自說了『不少讀者硬是分不清作者和他作品中人物的關係，往往混為一談。曹雪芹的紅樓夢如果不是自傳，就是他傳、或是合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最近又有人說，【色‧戒】的女主角確有其人，證明我必有所據，而他們說的這篇報導是近年才以回憶錄形式出現的。當年敵偽特務鬥爭的內幕那裡輪得到我們這種平常百姓知道底細？記得王爾德說過，『藝術並不模倣人生，只有人生模倣藝術。』我很高興我在一九五三年開始構思的短篇小說終於在人生上有了著落。』（出自【續集】裡自序）這樣一段話，讀者或觀眾仍然認為【色‧戒】是張愛玲的自我辯護。(我們何等容易就過度地延伸閱讀？又何等地迷信小道（網路）消息？）




賦予龐德女郎一個靈魂

【色‧戒】所以被視為張愛玲自傳，主要是因為張愛玲三十年來對此作品甘心一遍又一遍地改寫（其實尚【相見歡】及【浮花浪蕊】），於是讀者們認定張愛玲審慎的態度與內心情感有關。

我一直對所謂三十年改寫這話有另一看法，所以延至三十年或許有其不得不的原因：
自1953年後，張愛玲的生活已開始了一連串的動盪，其時初從上海到香港，第二年從香港到美國，而後歷經貧困、墮胎、結婚、謀生、喪夫等等變故，直到1968年張愛玲的文名才在台灣東山再起。而1968年彼時的台灣，能讓張愛玲發表【色‧戒】這種文章嗎？作家們應該都有這樣的共同經驗，某些素材雖在心中或筆下不斷蘊釀，但若沒有外在剌激或適合的發表時機，擱著也就擱著了。

而我以為七零年代以後的007小說或影片是【色‧戒】的主要催生者。
自1961年後007影片便以一到兩年出來一部的速度風靡全球影迷，當時身在美西的張愛玲即便足不出戶，但仍應該可以感受到它的威力。張愛玲在【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文中特別提到『007的影片或小說我看不進去....』，因為『人物類型化』了。007影片裡的人物，尤其女性，素來被扁平化、物化，反派人物亦完全將人性抽離，而張愛玲最重視的，便是人生中的真實性：色誘敵人的女間諜怎能沒有心情轉折？老奸巨滑的反派怎會掉入色慾的陷阱？於是有了【色‧戒】的產生。張愛玲企圖賦予龐德女郎一個靈魂，剝下漢奸、特工、龐德、女郎的外衣，將一切還原到最基本的人性。


王佳芝有沒有張愛玲的影子?

我無法確切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用問題來引發反思：張愛玲那一部作品沒有她的影子？那一個筆下人物沒有她的靈魂？更進一步地問：那一位成功作者的作品裡，沒有自己的靈魂？那一位成功作家筆下的人物，不是帶著作者呈顯的或潛藏的情感、正面的或負面的人格、時而樂觀時而悲觀的人生觀、游移著摸索著的價值觀在字裡行間被賦予另一生存的姿態與模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可以是曹雪芹，難道劉姥姥就不是曹雪芹的另一嚮往？但我們能因此說劉姥姥就是曹雪芹嗎？或我們能確切地說令狐沖、李靖、或楊過、韋小寶那一個是金庸呢？作家筆下的人物，不都是作者本人七魂六魄的幻化嗎？

王佳芝與張愛玲是有重疊，但不是因為她愛上漢奸，而是因為她是女人－－有情有感，有血有肉的女人。同樣的，老易如果有胡蘭成的影子，不是因為他也是漢奸，而是因為同是在巨大的孤獨裡，希冀從愛情獲取慰藉、陪伴的虛空中年男子。但若因字裡行間的欲言又止便指證王佳芝的真實身份便是張愛玲，或說【色‧戒】是張愛玲的口供，我都覺有誣陷的嫌疑。有些張迷因為認定王佳芝是張愛玲的分身，指責李安的床戲冒犯了他們的女神，這實在太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