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集張愛玲遺稿的《沉香》裡,看到張愛玲為自己筆下人物所畫的插畫。在這些畫裡,彷彿看到張愛玲如何細細為這些人物佈署了他們的故事,並賦予讀者想像外的另一風情。
借著這些圖片,順道說說故事吧。
先來說《紅玫瑰與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紅玫瑰與白玫瑰】因為上面這段文字而成為經典,男主角佟振保也因而成為張愛玲小說裡,與【傾城之戀】的范柳原,同為重量級的男性人物。
藉由張愛玲親筆所畫的人物裡,我們來看看佟振保這個男人如何在四種女性裡與『自我』、『本我』、『超我』的爭鬥與掙脫。
玫瑰
這位玫瑰小姐,是佟振保的初戀。所以往後振保便將他生命中的另兩位女人都比作玫瑰。
振保在第一次嫖妓後發現了『自我』,決心要為自己打造一個『對』的世界,在這世界裡作自己的主人。 所以這位『年輕的身子彷彿從衣服裡蹦了出來』、『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的天真、瘋傻的玫瑰小姐,自然被佟振保遺棄在他『對』的世界之外。
在玫瑰身上,振保的『超我』戰勝了『自我』,他想到許多社會、家庭、禮教所不允許的東西,於是他把『身子蹦到他身上』的玫瑰,輕輕推了回去。 他把他的所愛--玫瑰和嬌蕊,留在他心裡神聖而感傷的一角,而自己則為要在社會立足奮鬥去了。
嬌蕊
紅玫瑰王嬌蕊,是玫瑰的還魂。 年輕的玫瑰『身子彷彿從衣服裡蹦了出來』,成了已婚的嬌蕊時,那熱情便更飽滿,更恣意了:『一件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在振保的愛情世界裡,嬌蕊是真正走進他心裡的女人,所以才第一次見面,他便意識到嬌蕊的危險,卻又偷偷藏著她在浴室裡洗掉的頭髮,『看她的頭髮,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
嬌蕊有著『嬰兒的頭腦與成熟婦人的美』,這對振保是極具誘惑性的。以致振保在內心幾番鬥爭下,那個想要維持『對』的世界的意志,一時之間癱瘓了下來。 嬌蕊貼近了振保『自我』 的靈魂深處,於是振保的『超我』在『自我』面前丟盔卸甲,與嬌蕊實實在在愛了一回。
艾許夫人母女與振保、嬌蕊
嬌蕊與振保在街頭散步時,遇到艾許夫人母女。振保與艾許夫人彼此寒喧問候。 這一幕看似唐突,實則是振保棄嬌蕊而去的重大轉折點。
張愛玲在這裡,又輕輕地把遠在英國的玫瑰帶了回來--移植到家鄉來的玫瑰,失去光彩與豔麗,只剩下『假髮』、『假眼珠』--由艾許夫人隱喻著。 在艾許夫人(玫瑰)面前,振保那個『對』的理想小宇宙,又跑了出來。他向艾許夫人談到母親時『讚揚到咬牙切齒』,介紹弟妺時,也個個像個『金童玉女』。於是,振保那個社會期許下的『超我』又活躍了起來--『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
另外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觀的艾許小姐,代表了社會的眼光,也代表了振保對自己嚴厲冷峻的鞭策。 所以那一晚回去後,嬌蕊的身體,振保的眼淚,都成了『身外物』,振保的『自我』遇到『超我』,敗下陣來。他在心裡放棄了他與嬌蕊的愛情。
孟煙鸝
振保在母親的期待下,社會禮教的必然儀式裡,娶了煙鸝。 雖然振保熱愛天真熱情的女子,但他卻選了一位羞縮、傳統、溫順的女子為妻。
煙鸝是三位女性裡,最具悲劇性的。因為她從來沒有得到振保的愛。而這個角色,又籠統地為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作了現身說法。
『床前明月光』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 心口上的硃砂痣成了牆上的蚊子血;煙鸝就是這粒飯黏子,就是這抹蚊子血。 煙鸝是張愛玲為已婚女性塑造的一個向下形像:愛丈夫,不為別的,只因為『在許多人裡,指派了這個男人是她的。 』;丈夫就是她的『天』;即便丈夫在外面公然宿娼,她也只是裝聾作啞。 因為她也要活下去--『婚姻是長期的賣淫』(傾城之戀)--這是張愛玲將愛情自婚姻裡剝開來審視的結論--婚姻也只是一種交易。
煙鸝的繡花鞋
振保在發覺煙鸝與裁縫師有姦情後,他一手打造的『對』的世界,至此全然瓦解:母親因為與煙鸝不合,搬了出去,使得他原本孝順的名聲有了玷污;弟弟不務正業,振保替他還債、娶親、安家;妹妹有問題,一直沒嫁出去;現在--連他親自選定的女人都背叛他--他的世界,一下子全碎了。
振保背棄『自我』,而『超我』此時又無能為力,於是振保回到了最原初的『本我』--他公然嫖妓,不管愛情,不理社會期待,在『本我』的飢餓與被滿足間來回穿梭。
直到一天晚上,他對煙鸝發了一大頓脾氣後,夜裡醒來,看到躺在地板上一雙煙鸝的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後些,像有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 。
有人說這雙鞋躺著的姿勢,正是卦象裡的『相思卦』,我不敢確定。但我隱隱約約感覺,這繡花鞋的溫度恰恰對照了張愛玲在小說開場提到佟振保仍是單身時,心中的落寞:『風吹著的兩片落葉踏啦踏啦彷彿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裡的那雙『破鞋』。
繡花鞋讓佟振保想起了:『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你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 『或者就是寂寞的。(破鞋)』
繡花鞋,真心愛的妻,喚起了振保沉睡的『超我』,『超我』趕走了自暴自棄的『本我』,安慰了受傷灰心的『 自我』,所以,『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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