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8/2011

張愛玲的三個錢包的推理故事/馬家輝

張愛玲的三個錢包的推理故事    馬家輝    2010.09.02


最快樂的男人

常被戲稱為“張愛玲男朋友“的陳子善教授於7月底在香港書展演講,講的雖不是張愛玲而是《海上花列傳》,但亦間接跟張小姐有關,因為書裡人物有她的家人影 子,她亦愛它,又曾把它譯成白話,陳教授為了郝明義先生的“經典3.0”系列演講而特選此書,其實是把私心夾藏在選題裡,讓我們隔了一層陪他一起懷念張愛 玲。不愧是“張愛玲的男朋友”。



陳子善到港三天,我無緣跟他好好聊,然而輾轉聽朋友提及,他開心極了,因為他終於從一位學者手裡取得了一頁張愛玲親筆信函,總算如願,我可以想象他在坐飛 機回上海的航程上是如何眉開眼笑。我向來喜歡看見陳教授,喜歡他那種單純心性,只要探得中國現代文學的半頁出土文章便可開心上許久許久,單純質樸的快樂是 何等難得。所以我曾經戲稱他為“中國文學界最快樂的男人”,他總笑笑,笑得像傳說中的老頑童。

另一位張愛玲研究者止庵先生也在香港書展演講,講題是“中國文學大師在香港”,當然也談及張小姐,說時亦是情深款款,儘管已經不像去年書展演講一樣在讀到 張小姐的文章時眼紅哽咽。兩個月前其實止庵亦曾來港,我陪他前往宋以朗先生家裡“尋寶”,沒料到替張愛玲的“三個錢包的故事”添寫了一筆完美腳注。

神秘的巧合

“三個錢包的故事”須從兩年前說起,先讓我引述舊文以作提要,談談如何巧合地先後撮合了陳子善和止庵替張愛玲完成送禮遺願。

話說兩年前的一個明朗下午,我帶陳子善造訪宋以朗,三人坐在沙發閒聊,加多利山道的老房子,陽光幽寂,歲月靜好,仿佛張愛玲仍然站在露台上放眼遠眺翠綠山景,而當談到某處,宋以朗先生突然說:“有個事情不知道如何解決。”

說完,站起身到房間取出三個牛皮紙袋,每個袋內都有一個小錢包和一張感謝卡或短信,是張愛玲於1994年在美國買來分送給不同的人,但不知何故沒有寄出,最後連同其他遺物到了宋先生手裡,其中一個錢包送給“曉雲小姐”。

陳子善當時把錢包和卡片珍重地捧在手裡,眉頭皺了一下,忽然想起,半個月前在上海有一位劉曉雲聯絡過他,約他參與保護流浪貓運動,接觸時,他約略知道劉曉雲曾經在天津從事編輯工作,甚至在李開弟的引薦下編過張愛玲某些文集。真是湊巧得神秘,不是嗎?

如果宋以朗早已知道“曉雲小姐”是上海人而存心要問陳子善,也罷,但他對她一無所知啊,只不過聊天時突然想起此事,順便提及,而陳子善卻恰好前半個月才跟 劉女士接觸上,否則亦難提供解答。一個巧合接連一個巧合,便是一條神秘的鏈,直把陳子善和張愛玲拉起來了。陳教授後來在香港寫了文章述及此事,亦道:  “世事有時確實令人感到十分離奇,仿佛冥冥之中上蒼自有安排。如果劉女士去年12月20日不給我來電,如果我1月10日不去拜訪以朗先生,如果以朗先生不 出示張愛玲未能付郵的這三封信,那麼,致‘曉雲小姐’這封信收信人的真實姓名和身份,也就不會浮出歷史地表,這個感傷動人的故事也就不會有如此圓滿的結局 了。”

那天下午離開宋家,我和陳子善沈默無語了好一陣子,沈默之後,恢復談笑,我從沒見過陳子善笑得如此燦爛不可收拾。快樂的男人,找到了純粹的快樂,連我也被 感染得高興起來,於是做做好心,為了讓他樂上加樂,故意開個認真的玩笑,側臉看著陳子善,嘆一口氣,道:“唉,子善老師,依這事看來,愛玲還是愛你的。”

陳子善笑得更是合不攏嘴了。

然而陳子善沒想到,另兩個錢包其後也找到物主了。

誰是“斌”?

宋以朗手裡的三個錢包,第一個給“曉雲小姐”,陳子善找出了來歷,也送到了上海,內地報紙予以廣泛報道,電視台也做了專輯,劉曉雲現身受訪,是一位中年女 士,有點富態,但很有氣質,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她的文化出版界專業。訪談裡她說,當陳子善把張愛玲的謝卡和錢包交到她手裡,她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流淚,體 驗了久違的感動。這訪談可在網上找到看到,很動人。
另外兩個錢包,一個寫明送給uncle K. D.,即亦張愛玲的姑丈李開弟,沒有甚麼懸念,另一個錢包則送給“斌”,構成了小小的謎題,張愛玲在一張小小的謝卡上寫道:“路遠迢迢寄這麼個小錢包給個大音樂家,太可笑。請原諒我心目中永遠拿你當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給uncle K.D.買個小皮夾就順便買個給你。祝 近好 愛玲”。

小皮夾黑色,皮感極好,不屬於目前流行的任何名牌,十四年了,或因密封在公文袋內保存妥當,仍有亮澤;跟其他兩個或綠或杏的錢包一樣,充分反映了張小姐的 戀物品味。兩年前跟陳子善在宋以朗家已見過這錢包,但因注意力集中於曉雲小姐那個包夾之上,誰都沒費心思推測“斌”是誰,隱隱覺得留待他日再來解密,而這 回,輪到止庵出招了。

今年6月下旬我和止庵造訪宋以朗,看見了錢包,他將之掂在手裡,想了想,好像想到了甚麼,但沒說,直到我無意中從一堆紙條裡找出謝卡草稿,止庵才道, 嗯,K.D.就是李開第,即張愛玲的姑丈,他以前長住在廣州,其後病逝;既然“斌”跟K.D.有關係,又是“大音樂家”,張愛玲在上世紀四十年代跟她見面 時,她只是“十一二歲的小女孩”,那麼,到了九十年代,應是六十歲左右,如果她在廣州生活過、如果她是音樂界的一份子,必跟廣州樂團的人認識,這就是線 索,我可找廣州的朋友問問……

如同偵探,向來愛讀推理小說的止庵找到了答案的所在方向,替張愛玲送回第二個錢包,有希望了。

七十八歲的新娘

張愛玲買錢包送給姑丈李開弟,附了短信,僅寫一行字:“Uncle K. D.:您這一向好?我八月下旬的信想已收到。煐。”

終究是親人,張愛玲對親人自稱,通常只用真名,張煐,這就叫做本性。

送給李開第的小錢包是黑色的,較那個送給“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的“斌”的錢包稍顯暗啞,但在折合處印著花瓣圖案,似乎更為適合女子所用,我乃暗暗懷疑,張 愛玲當年自己親手或其後在遺物處理過程裡,錢包曾遭不慎調亂——目前放在“斌”信封內的禮物,應是李開第的;被認為是李開第的,應是“斌”的。我這猜度, 尚待宋以朗先生考證。

李開第病逝於1997年,他跟張愛玲姑姑張茂淵的愛情故事可有一說。兩人相識相戀於從上海前赴倫敦的船上,後來分開了,男的娶妻,女的未嫁,直到五十年 後,男的喪妻,女的仍然未嫁,男的79歲,女的78歲,終於結婚。張愛玲在美時有一段日子跟姑姑姑丈保持通信,甚至委託他們處理作品的大陸版權,其後漸失 聯絡,姑姑先去世,然後是她,最後是姑丈,他們仨,都不在了。

然而禮物仍在。K.D.是李開第,不成疑問,而本來不知道“斌”是誰,但如前所述,止庵根據“音樂家”和“Uncle K. D.”兩個關鍵詞聯想到1980年代的廣州音樂界,便解了謎,猜度她是李開第的女兒李斌,乃向住在廣州的傳媒朋友找得她的聯絡電話並把號碼轉給宋以朗,讓他決定如何踏出下一步。

事情至此,三個錢包都有物主了。如果聯絡得上李斌,除了交還本來屬於她的錢包,當然亦可把其父的錢包送回,加上兩年前的劉曉雲,統統物歸原主了。張愛玲十 四年前的贈物心願亦可了卻。對於此事,破案者當然是陳子善和止庵,我只是剛好把他們領往宋以朗家,是個“中介平台”而已。可是,6月下旬那回在宋先生家裡 倒發生了另一個小巧合,讓我高興了老半天。

原來愛玲最愛的是我

話說當天在宋以朗家裡,止庵看了看張愛玲給“斌”的錢包和謝卡,也沒說啥,話題就轉到別處,大概是談關於《異鄉記》手稿在中國大陸的出版策略,大家興高采烈,好像要替張小姐辦喜事。

宋先生大概是這樣的,或所有人都必然是這樣的,談得愈有興頭,他便愈有意願從房間裡掏出更多的張愛玲寶物,一旦話不投機,匆匆看過例牌式的幾個東西,便送 客了。所以那天宋以朗又從房間找出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袋,解開繩子,把袋倒轉,跌出一大疊零零碎碎的紙張紙條,包括拆開了的白信封,由《聯合報》和《中國時 報》或“皇冠出版社”寄出的;撕下來的報紙版面;正方形的memo紙;廢棄的稿紙邊緣……出處各異,但它們的共同點是都變成了張愛玲的草稿紙,可見她昔年 在美,隨時隨地想到甚麼,隨手抓起一片半頁紙張,立即執筆寫下。

張愛玲非常環保?我暗暗認為,這或跟環保無關,而是她不願錯過任何於剎那間閃過腦海的意念,擔心善忘,急急透過書寫這種動作把它記牢。又,她是作家,對於紙張總有過敏性的憐惜,紙是親人也是朋友,人浮於世,至少在那年頭,紙張往往是最能令作家有安全感的身邊物件。

而小巧合就出現在紙張之上:那天我隨手從那凌亂不堪的紙疊裡抽出一頁,是拆開了的信封,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定神一看,無巧不成書,最後一段寫的竟然正是 張愛玲寫給“斌”的短信草稿,跟她在正式謝卡所寫的有九成符合。對於寫字,張小姐確是認真嚴肅,連在謝卡上寫幾十字都要先打草稿,到了真寫,還再改動一 次。於是在我眼前桌上並排放著謝卡和信封,張愛玲的心思曾經在兩者之間流轉波動,它們展映了時間的痕跡,如同呈現一位動態的張愛玲。

兩年前帶陳子善造訪宋以朗,送回第一個錢包;兩年後帶止庵造訪宋以朗,找出其他錢包的主人。三個錢包都被解謎了。陳子善和止庵都很高興,但最高興的人,其 實可能是我。因為我不僅意外地撮合了陳子善和止庵替張愛玲完成錢包遺願,連隨手在張愛玲留下的一堆草稿裡抽出一張紙亦跟錢包遺願有關,誰敢否認,我才是這 次“遺願完成儀式”的“靈魂人物”?

我向愛搗蛋,兩年前我曾對陳子善開玩笑道“依這事看來,愛玲還是愛你的”,所以兩年後我特地再搗蛋一次,眯起眼睛對止庵說:“依這事看來,愛玲原來最愛的是我”。止庵沒反應。我可不管他和陳子善怎麼想,反正人生苦短,懂得討自己開心,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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