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2006

《張愛玲與賴雅》之又一章(一)-司馬新

這三篇文章原載於香港明報月刊1999年的三月至五月號:

編者按:一九九六年五月,《張愛玲與賴雅》一書出版,夏志清教授稱讚該書「是兼顧張愛玲早期、後期生活和創作的全傳,也是世上第一部張、賴合傳。關於張愛玲的下半生,司馬新發掘資料之多,實在沒有第二人可同他相比。」該書出版後,司馬新先生仍持續不斷挖掘、撰寫有關張的資料,本刊將分三期刊出司馬先生的新作,以饗張迷。



炎櫻細說張愛玲逸事

「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書再版的時候換了炎櫻畫的封面,像在綢緞上盤了深色雲頭,又像黑壓壓湧起了一個潮頭,輕輕落下許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細看卻是小的玉連環。有的三三兩兩勾搭住了,解不開;有的單獨像月亮,自歸自圓了;有的兩個在一起,只淡淡地挨?一點,卻已經事過境遷──用來代表書中人物相互間的關係,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上面所引的,是張愛玲一九四四年所寫《〈傳奇〉再版的話》,一篇叫人擊節讚賞的好文章。我看一流小說,總喜愛看自序,因為第一流作家最善於「隱身」,自己可以投入各種不同角色,將真我隱藏。自序則有作者真我的顯露,雖則是局部的、選擇性的。

張愛玲寫這篇自序時,年方二十四歲,豈能料到她一生中最後三十年,是「單獨像月亮,自歸自圓了」,簡直是她為自己後半生作預測;今天看來,令人感慨繫之。


訪尋張愛玲好友炎櫻

文章中提到畫封面的炎櫻,是她的多年好友。《流言》中,張愛玲有數篇散文談到炎櫻,包括她們香港大學的生活,四十年代初在上海的社交與聚會。〈雙聲〉完全是她倆的對話紀錄。炎櫻最後出現的一次,是張愛玲六十年代後期發表的〈憶胡適〉,追憶她本人一九五五年初到美國的情景,兩人同去拜訪胡適。在此之後,張愛玲談自己的散文漸少,炎櫻則完全失蹤了。炎櫻本人又去了何方?

寫拙書《張愛玲與賴雅》英文版時,?重在文評、生平兩章而已。八十年代中期已找到了關於賴雅的大批新資料,能找到炎櫻的當然更佳,但並不太重要。何況手上有關她的資料有限:一、她英文名Fatima;二、母親是中國人;三、父親是錫蘭人(依張愛玲)或印度人(依胡蘭成)。

憑這三項材料,在美國二億多人中去找個人,勢如海底撈針──如果她仍在世,還住在美國的話。即使由聯邦調查局去辦理,也得花一兩個星期,我是知難而退,不打算為此作努力了。

可是,一九九二年在上海訪問張愛玲姑夫,李開第老先生時,他無意中提供了兩條線索。第一條是她人在紐約,第二條是有錯,但我猜出錯在何處。因此回加州後,有一天向紐約打了五六個電話後,就找到了她家中電話號碼。當天就打通,炎櫻女士居然自己來接電話。我就說明打擾她的原由,希望日後能往紐約拜訪她。她回說不想見生客,但一月後她來舊金山參加婚禮,送機的人臨時變卦,給了我一個機會送她去舊金山機場。

張愛玲替她取名炎櫻,因她年輕時豐腴而膚黑,張迷讀者看過《對照記》中她的照片,也會有此印象。但她不喜炎櫻之名字,於是改成「莫黛」,又改?黛(詳見張文〈雙聲〉),我指她為Mrs. Milstein,Milstein是她亡夫姓,她也不喜,叫我稱她Fatima。我見她時,她已失去豐腴之感,予人伶俐精幹的感覺。膚色則仍近黑,所以她中國人的一半血統,乍看起來,不易看出。

張愛玲偷看「兒童不宜」禁書

一九三九年,她與張愛玲結伴自上海負笈香港大學。船停在上海港口時,客廳中對座有一婦人,說她很易暈船。年青的炎櫻,聽後即以肩膀搖晃起來,她身旁的張愛玲問她何事,她悄聲說:「別管,跟我搖。」於是兩女孩就聯袂左右搖擺起來。搖了不久,對面婦人就站起來,說她暈船,須回房休息了。其實那船停在港口,還沒啟程呢!她回憶起五十年前的惡作劇,仍是樂不可支,坐在車?,也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叫我忍俊不禁;還好途中只有這個笑話,否則在高速公路上,有人仰「車」翻的危險。

數年後一個晚上,看到一部片Shall We Dance,由三十年代最走紅的歌舞明星,弗雷亞斯坦(Fred Astaire)與琴?羅吉絲(Ginger Rogers)主演,片中男主角在船上,故意東倒西歪,引得其經理人暈船。電影攝於一九三七年,約一九三八年在上海公映,炎櫻女士有沒有看到此片,是否在船上照樣炮製,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見了一次面,她對我有些信任,以後便再打電話去,談談她與張愛玲的往事,她也似乎挺高興的。有一次她提起,張愛玲童年時父親房中有不少「兒童不宜」的禁書,後來母親發現全部拿走,但為時已晚,愛玲與弟弟已看完了。大概這正是張愛玲寫小說時對男女情欲這般熟悉之原因。張本人在大學時期並沒有男朋友,也很少結交朋友。她喜歡坐在眾人旁邊,或者作觀察,或者畫速寫,很少參與談話。大學時代她已立志當作家,為此作各式文學練習。周末她們兩人有時在校園散步,或去城中逛街。

炎櫻女士與我通常用英文交談,偶爾她也會加上一二個中文詞,形容張總用中文說其人「斯文」,是個「小姐」,屬於仕女型,是她母親以淑女教導的成果。但她一笑即大笑,這一點她忘了母親的訓導。雖然她們兩人性格相異,相處卻融和,從無爭吵。除了有一次,炎櫻在港大時一清早,潑冷水在張愛玲頭上,故意將她吵醒。這次張愛玲發脾氣了,高叫道:“Damn you! Damn you!”


張愛玲生命中的兩個男人

我問她對胡蘭成的印象。她說胡人也文靜,穿?長袍,似舊式中國文人。關於她為張胡婚姻作證人一事,她已無印象。對於這段婚姻不甚了解,但記得有一次張愛玲對她說,胡曾坦白外面愛上另一人,不過未發生關係。張愛玲苦笑道:「難道他要我送他一枚獎章不成?」我對炎櫻女士說,胡蘭成在四十年代是一漢奸,她聽了吃了一驚──張愛玲不曾向她說及此事。

「賴雅對張愛玲呢?」我問。她說她從未見到一個人如此癡愛另一人。(“I have never seen anyone so crazy about someone else as he was.”)連討厭張愛玲的霏詩女士(賴雅與前妻所生的女兒),有一次也對我說,他對她是癡愛。(“He was crazy about her.”)──可能也是她與張不和原因之一──兩個不相識的人,在不同場合與時間,都用「癡愛」(crazy about)來形容賴雅,雖然英文中形容愛有十餘種表達方式;賴雅當年之情深,我們就可以想像了。

一九九五年秋天張愛玲去世後,我打電話給她,說不幸有個壞消息要報告,她馬上猜到了,當下在電話那端飲泣起來。

但她並非是長期沮喪的人,張愛玲的文字中,或我親見的炎櫻女士,是積極圖強的人。所以幾個月後,與她通電話,她說新近又結婚了,並稱自己「好厲害」──這三字是用中文說的。一個人到了七十六、七歲,還有機會做新娘子,自是「好厲害」無疑。向她道喜之後,問她新郎是誰,她說是中國人,姓李,是陝西人,還會寫舊體詩,我也替她高興。

炎櫻證實張愛玲曾經懷孕

可惜好景不常,一九九七年初去電話,由李先生接,說炎櫻進了醫院,要兩周後方回來。二周後通了一次較長的電話。問候之外,談到了張愛玲懷孕一節。張在世時,我們都替她護其私隱權,也以為對方不會知其事。現在她已去世,炎櫻女士就問我知否此事,並告訴我此事之前前後後。

她說一九五六年間有一天,張愛玲去找她,說明她之困難,並說:「你知道我討厭小孩。」(“You know I hate children.”)炎櫻女士說她本人也初到美國,當年人工流產是非法的,她也無能為力,後來去找她美國的女上司。女上司道:「你們兩個大妞兒,連這些事也照顧不了?」事後她還是交給炎櫻女士一醫生的電話,但說明不能道出她的姓名。炎櫻將資料交給張愛玲之後,就不再提問此事。

拙書(按:指《張愛玲與賴雅》)第六章中因缺乏可靠資料,對此事「有三種解釋」:其一:「張始終編造了懷孕故事,以迫使賴雅下決心結婚。」並說此解釋「並不有力」,因為與張愛玲一貫做人作風格格不入。有鑑於炎櫻女士的新資料,這個解釋已不可能。第二種解釋,「她不幸流產」,現在看來機會也甚微。


張愛玲招魂似的招走炎櫻

我印象中,炎櫻女士一向是生氣勃勃的。但當我下次打電話去,則是李先生來接的,說她重病又進了醫院。下次再打,他告知太太已於十月份(一九九七年)謝世了。

張愛玲去世之後,九六年底她的好友宋淇先生在香港過世,九七年初她姑夫李開第老先生在上海去世,享年九十六歲。現在炎櫻女士也走了,彷彿張愛玲招魂似的,將她最親近的親友一一招去。我歎喟人生無常之外,仍衷心感謝他們,讓我得存他們一部份珍貴的回憶。

由於這一串的凋零,令人不得不想到人生之大限。到目前為止,我尚未見到天堂存在的可信證據,所以對此還是有些存疑的。不過我像很多人,希望天堂是有的,並非我冀望天堂中的永生或美妙,而是因為如果在天堂裡,有我們所愛的和愛我們的逝者存在,將來在彼方會與他們重聚,那麼,死亡就並不如此可怕了。

2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并未提及赖雅
这让我耿耿于怀

flower said...

耿耿於懷是因為對她的婚姻生活未窺全貌?或純粹為賴雅打抱不平?

說實話,人家作啥要為了讓您開懷而寫什麼呢?人家的人生作啥要對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交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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